踏進逆權年代的香港,今天在硝煙和血泊中回望五年前的雨傘運動,在我個人而言,這實在是一場革命,雖然它未能成功更換一個民眾不想要的政府或政策,但卻掀起了巨大的歷史轉向。在其中,我經歷到的,首要是個人內在一場重要的轉化,而這種轉化,正反映了香港一整個時代的精神、文化和價值已然改變,不再是舊貌。
雨革啟導我的個人轉化
每想起雨革,都會深深感激當年的年青人和以直覺初心抗極權的街坊群眾,他們沒有體面的社會地位,不是精英一族,但卻懷著港人前所未有的勇毅,對中共政權違背香港一國兩制的承諾大聲說不。其回應強權的態度、行動方法和思維,是我這一代廢中不曾有過,令我更新了對世界的認識。亦因此,讓我在自由不斷受侵蝕、自己慢慢變成籠中鳥的厄運之中,得以反思和改變自己的生存態度,看見更多生活的可能性。
雨革人帶給我的啟蒙主要有兩點。一是去大台,人人自主;二是決不退讓,永不硬食。
首先是去大台,今天已經成為社會運動的新型模式,運動中的群眾不集中跟隨一個核心權力層的指揮,而是不同的個人或群組由下而上作出建議、討論和決定行動方略。這模式的優劣相信是組織學、政治學和管理學的研究課題,但在雨革期間的親身體驗,觸動我的是去大台背後的精神和意義,以及所產生的效用。
我們廢中是從六、七十年代,經歷獅子山下貧窮歲月,慢慢走向豐足的戰後嬰兒潮一代人,成長時期被模塑的是華人傳統思維,欠缺現代省思,加上當年物質匱乏,教育不普及,民智未開,享有資源和機會的只是一少撮人,自然產生「精英文化」,凡事都有大台——大學只得兩間、免費電視台一家獨大、政策由上而下極少民眾參與、讀書考試有model answers……大家普遍仰賴精英,由躋身頂尖的人來籌謀和帶領社會前進,路沒有很多條,都由他們定向。
去大台打破精英文化拓新視野
去大台打破了香港過去這種精英文化的思維格局。
社會運動本身是為了匡正、甚至顛覆不可取的現有社會操作,變相是對現有大台的挑戰。但吊詭的是,社運本身亦有自己的大台,大台往往亦會以一己的意志壓制了大台權力以外、有可能是更好的理念和行動,以致本來要顛覆排外權力的,又形成新的排外權力,無法掙脫權力壟斷的永續輪迴。香港過去幾十年的民主運動中,就聽聞不少關於民主派內部不民主的現象。
雨革罕有地呈現去大台的社會運動面向,卻並不是預先設計出來,而是當港人爭取真普選夢碎、大多數人的良好意願透過理性表達只換來當權者堅決拒絕,和87枚催淚彈的鎮壓之後,不接受現實的市民只憑直覺決定走到馬路上,不知道下一步會如何,不計算後果卻繼續無計劃的抗議,像戰亂中逃亡見路就走,不甘心就此收隊回家睡覺。本來發動罷課的原有大台學聯呼籲散隊已經阻不了抗爭群眾的意志,就此把三個香港商業核心區佔領了79日。
2014年9月28日,學生就中國人大常委對香港真普選作「831落閘」而罷課抗議,換來了大規模群眾上街支持而導致傍晚金鐘的催淚硝煙,我當時因身處一個工作機構的學習營而未能與港人同路,直至夜深十時才從大埔趕往金鐘示威區,但已流言四起,形勢危急,暴力鎮壓消息甚囂塵上,地鐵金鐘不停站,只好在灣仔站下車前往支援,卻在站口遇上學聯成員呼籲市民折返撤離,因為情勢凶險,大台決定收隊,「必須保留實力,擇日再會」。
當時我這個廢中甚為沮喪,想到街頭抗爭亦已被當權者以動武威嚇阻止,只有挾著彷徨、失落和無望的頽態回到新界偏遠的學習營,繼續看電視直播……竟然,眼前是反抗意志遍地開花——抗爭者午夜後已經佔領旺角和銅鑼灣的主要幹道,沒有因為大台呼籲撤離而絕跡街頭,是意料之外。
基層父老展現自主人格民主精神
另一次更新耳目的,是佔領開始了,從電視新聞看到在金鐘政總外留守的普羅市民攔截出入政總的小型貨車,檢查確保沒有武器才放行,旨在阻止政府暗地裏計劃暴力鎮壓抗爭者。這種如此挑戰當權者的舉動,在香港未曾見過,而這個華人城市的西方民主自由氛圍和力度,其實敵不過傳統華人在幾千年極權文化下孕育的強固奴性心態,因此這些挑戰政府的行為會被視為無法無天。後來,現場出動了佔中發起人之一的戴耀廷教授到來調停,但抗爭者非常堅決,一位身穿無袖薄背心、看去似基層人士的大哥與戴教授理論:「你唔代表我地,係咪先!」
這一幕令我心魂怔定。
另一幕深印腦海的是五年後看一齣雨革新聞紀錄片,重溫雨革的序幕、繼而由學生罷課至重奪公民廣場,再到佔中三子宣佈「佔領中環正式啟動」這連串過程。當時群眾意見紛歧,有人主張既然學生罷課引發足夠的群眾聚集,是好時機宣佈佔中開始,但亦有反對者認為這令學生的集會變質,被佔中騎劫。鏡頭看見反對者中竟然有許多中老年基層人士,兩個大叔見到佔中發起人戴教授和陳健民教授在台上說話,還向學生建議:「攞走佢地個咪,唔好比佢地講嘢!」
回想這些片段不是存著反權威反社會的心態,見到高高在上的學者或社會運動領袖,即非理性地叛逆排斥,見到他們被群眾質疑,就懷著惡意爽快舒暢。絕非如此,反之,對於佔中三子,一直存著漠大的敬意,兩位教授甘願放下個人的社會地位和安逸生活,為香港越走越窄的民主路獻身,甚至入獄,我等廢中何其感激與自愧。對於學聯,他們推動學生關心香港前途,發動龐大的學界人氣為佔領掀起序幕,也是正義之師,當時以呼籲群眾撤離,是迫於情勢險惡,實不得已。
群眾在鏡頭前與教授理論,表達不滿,令我看到香港人已經從傳統華人過份不當地服膺權威、欠缺自主人格自主思維的桎梏中掙脫出來,懂得在社會事務中有自己的想法,不以大台馬首是瞻,而是懷著與大台一樣的信念和理想,各人自信地
各自行動、貢獻、發揮作用。
這是令我個人內在轉化和成長的最大啟蒙,知道人可以命運自主、行動自主、思考解難能力自主,不必要跟隨一個中心權力,等候其擺陣後作出被動的配合,而是何時何地,若對感到不妥的環境希望作出轉變時,可以自己去計劃和行動。
這種思維是我這代廢中成長和接受教育時,未曾有過的啟導和訓練。
而這種去大台的新文化所釋放出來的智慧、活力和精彩實效,我們今夏以來的反送中運動,可以看得清楚。從合法和平的遊行,到各種和理非渠道表達訴求皆證實徒然之後,網民各施各法,包括在各國報章刊廣告文宣、向國際喊話制裁反人權的官員、經濟抵制親建制商號、衝擊中資銀行、破壞政權及支持惡政集團的公物……港人已經踏進新里程,再不會回到噁忍硬食的為奴心態年代。
去大台的民主自由意涵
去大台其實和民主與自由的精神一致。
我理解的民主是獨裁極權的反面,背後預設的是人人平等、享有相同的尊嚴、權利、機會和自由自主,不受操控,以獨立的人格自由思考判別是非,自由表達意見。
這種平等文化背後有一個假設:人類中不存在某些人群比起別的人群先天固有地較強或較弱,沒有任何人群先天固有地必然優勝或低劣,只要賦予相同的權利和機會,每個人都能發揮所長,各人互相效力,締造美好社會。
人人平等的另一面現實則是——人既平等,便人皆犯錯,沒有人永遠做對事情。這個理念源自西方文明的發源文化,即基督信仰文化中理解人人皆有罪性,人心深處皆有陰暗面的論述。因此,大台和領袖都有犯錯和心術不正的時候,不能擁有無限權威而不受挑戰、監察和糾正。世上沒有永遠偉大、光明、正確的中國共產黨。好人會一天變質,是以今之貪官污吏,昔為五四青年。
所以大台不會永遠正確,只有讓每個人享有同等的機會發揮所長,才能保證社會的高質,於是必須有自由、多元和開放的文化和思維。當腦袋開放,人們就發現高手在民間,世界更精彩;當某人某事某組織某信念某……獨大,或當某人某事某組織某信念某……永受排拒,世界就陷落,歷史已經證明這點。
以上種種民主和自由的內涵,就是與大台文化對立,與精英主義對立。
精英文化在過去一度主導香港幾十年,我廢中一代接受的中、小學基礎教育是精英教育,當時社會資源不足致學額有限,需要幾個公開試把人篩走,由制度製造輸贏。特首林鄭是這個年代典型精英文化中的勝利者,因此她應該不太能看見民間高手,不太能明白精英會有天陷落變成輸家的現實,故以高傲見稱,也許因此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也不明白為何不夠她聰明和高階的暴民今天為何可以反轉香港。
迷信精英的離地與不符事實
迷信精英是離地和不符事實的錯誤信念,精英庸碌平民精彩的事常有所見。
2017年特首選舉,林鄭的公關團隊掌舵人是超人氣的前中電一姐,林鄭給予酬勞月薪 14萬,69日的競選工程就一舉掠去32萬元,可其成績是鬧出多次公關災難,如林鄭巡視基層生活時給內地丐幫集團的婆婆500大元,恨得本地真正的窮人牙癢癢;也有林鄭乘地鐵在鏡頭前不懂用票入閘的尷尬相、她自己娓娓道來深夜親到7-11買廁紙卻撲個空的無知相……反觀對手鬍鬚曾的公關團隊,核心乃年青充滿活力,創意無限,文宣口號句句動人,得力的人馬月薪不過4-8萬元。
精英也許在人生前期努力不懈,收割成果而攀上高峰,但在位之後穩打穩扎,再沒有生存危機,於是固步自封因循守舊卻能繼續名利雙收,自然自滿自傲,認為自己必對,別人必錯。單憑名氣就帶來機會,因為外人全是門外漢,不識貨,只慕名,是人的思考墯性。
我在畢業之後曾從事短暫的教師工作,看見小朋友的表現,打破了我自小養成的精英觀。班裏當然有同學穩定地成績優異,有長期差劣,也有中等平平的。好幾次批改數學練習,偶然會有一些艱深又巧妙的題目,考腦筋智慧,結果是平時成績優異的失手,成績平平的竟取勝,這種經驗不只一次。我沒有研究背後原因,只感到眼前一亮,感到精英不是凡事皆能,各人的潛能和發展進度不同,精英不過是人在理解世界時的一種墯性標籤。
是以,去大台讓我的視覺掙脫了框框,知道生活有無限的可能性。今天,無論身處任何境況,任何崗位,都相信只要定睛於目標奮進,自己可以建立自己的一人大台,也樂於協助別人建立他/她自己的大台,然後互相效力,卻不會以自己的大台獨大高傲,只知這種精神是對每個生命的珍重和禮讚。
當然,去大台對於組織、管理的實際操作是否有效,並不是絕對的、放諸四海皆準的路徑。有些操作為了某種效用仍要有統一的指揮領導,世事永遠不能由一種信念一種路徑壟斷獨大,否則,「去大台」本身就成了另一個大台,顛覆了它自己本身的精神。
永不硬食永脫為奴心態
第二個震動我心的雨革覺醒,就是永不放棄,永不硬食。
雖然生於殖民地親炙西方文化而嚮往民主自由,又願意參與促成其實現,但我
骨子裏其實也殘存著傳統華人文化的奴性,當用盡一切合法途徑發聲、上街、聯署……當權者仍然粗暴蔑視我的善良意願時,本能的反應是無奈、硬食、回家睡覺、翌日如常返工。
雨革前一段很長的日子,香港已經逐步崩壞,爭取雙普選經年而遭中共違法(基本法)拒絕,甚至屈枉成港獨;內地人湧港擠壓港人的生存空間,包括衣食住行醫護福利;內地人經濟蠶食香港挾資金炒高樓價至港人無處容身……有一次遊行,看見一個少年人拿著寫上字句的大咭紙,大意為:「年青人已經忍夠,準備武力流血抗爭。」我的本能反應是驚嚇、陌生而徬徨,但心底的矛盾是肯定我們用腳表態只是把意見射落海,極權腐敗的政府必仍高牀暖枕,甚或連新聞直播都不看,月底仍是幾十萬元肥脂從受欺壓的群眾的口袋掏取。
強大的無力感把我推回為奴境地。
但是,雨革在87夥催淚彈洗刷之後,人群仍然散去又聚,一直延續79天。當時我的住所和工作地點都近彌敦道,橫跨三個區,下班多走路回家,看見佔旺彌敦道的年青人由初期蜂擁聚集,到後期零星散落,許多穿著恤衫西褲,都是下班之後又來到馬路中央的石壆坐下,對抗爭已無計劃無方向,只是一夥直覺初心,對不義和橫蠻表態,堅拒硬食。你可以說這是一種精神勝利法,或唐德訶吉式的追夢意志,但我卻是感動不已,羞慚自愧不如。
原來,眼前已經越來越困難和無望,不再像97年前約30年的殖民期,在信奉民主自由的英國人治下,我們和當權者仍能互動對話,往還角力;今天在殘暴虐民、把國家竊據為自己利益的中共國賊下,雨革青年教曉我若要保生存和尊嚴,要麼硬食為奴,要麼反抗到底。當用盡合法途徑都無法制止腐敗、遺害、惡政和社會崩壞時,脫奴性就要敢於被屈被辱、被虐打、被看成是壞人罪人,像耶穌被釘十字架。
這種永不硬食的胆色,香港還是剛開始。看過去台灣南韓反極權的自焚,看西藏新疆反壓迫的自焚和迫上絕路的殺戮,我知道今天要培養脫奴性的勇猛了。沒有人願意走到這一步,奈何我們面對的是今天全球最大的極權、腐敗和恐怖暴力集團。
(網上圖片,Twitter轉載)
去大台,不硬食,年青人教我尋回自主,以勇毅誠摯善意走前路,不論是個人的香港的,結連於一奮力種善果,一往無前打造美不勝收的豐年。
(世界日報轉載路透社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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